第20章《逆流三息》(一)

        冲出那由死亡黑鸦组成的绝望漩涡,扑面而来的并非劫后余生的松快。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、皮肉焦煳的恶臭,还有某种更深沉、更黏稠的、属于死亡本身的腐朽气息,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,呛得人几乎窒息。脚下踩着的,是黏腻湿滑的土地,混合着暗红的血浆和某种黏稠的黑绿色汁液。

        沈砚脚下一软,半个身子都倚在苏清晏单薄的肩上,才勉强站稳。左肩那道被黑鸦利爪撕裂的伤口,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,温热的血浸透了青衫,沿着手臂蜿蜒而下,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污秽里。他死死咬着后槽牙,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闷哼咽了回去,目光却像钉子一样,钉在自己左手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枚冰冷的逆流沙漏,安静地躺着。里面的金色沙粒,违背着天地常理,固执地、缓缓地向上流淌,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。仿佛刚才祭坛内那毁天灭地的黑潮、顾雪蓑燃尽灰袍的悲壮、赫兰·银灯本能爆发出的皎洁月华……一切惊心动魄的生死挣扎,都不过是这永恒悖逆流动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尘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主公!苏姑娘!撑住!”霍斩蛟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铁锈,嘶哑得厉害。他庞大的身躯此刻也显出了不堪重负的佝偻,那身曾经坚不可摧的黑甲上,布满了坑坑洼洼的腐蚀痕迹,深褐色的血痂和新鲜的伤口混杂在一起,触目惊心。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昏迷的温晚舟放平在一处稍微干净些、靠着半堵断墙的角落,动作轻得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。温晚舟那张素来带着江南水汽温婉的脸庞,此刻只剩下纸一样的惨白,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是赫兰·银灯。霍斩蛟托着她,如同托着一捧易碎的月光,轻轻放在温晚舟身侧。草原少女银色的发辫早已散乱,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块,脖颈间那枚古朴的银饰光芒黯淡,只剩下微弱的余温。她蜷缩着,像一只在寒风中受尽折磨的小兽,即使在昏迷中,那秀气的眉头也痛苦地紧蹙着,仿佛沉溺在无法醒来的噩梦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做完这一切,霍斩蛟拄着他那柄巨大的斩马刀,沉重地喘息着,胸膛剧烈起伏。他警惕的目光像鹰隼扫过四周狼藉的战场:碎裂的人俑残肢扭曲地散落,如同被砸烂的陶器;倒毙的战马尸体已经开始膨胀,散发出恶臭;燃烧的余烬还在冒着缕缕青烟;穿着蓝色军服和不明身份黑衣人的尸体交错叠压,凝固着死前最后的狰狞姿态。远处,陇西城的方向,火光映红了半边铅灰色的压抑天空,浓烟滚滚,隐约的喊杀声、哭嚎声、房屋倒塌的轰鸣声,被风撕扯着送过来,构成一幅人间地狱的画卷。他最后的目光回到沈砚身上,尤其是沈砚掌中那枚沙漏和肩头狰狞的伤口,浓眉拧成了疙瘩:“伤要紧不?这鬼地方……待不住!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清晏强撑着精神,撕下自己雪白衣袍相对干净的内衬,手忙脚乱地要给沈砚包扎肩上的伤口。她的手指冰凉,还在微微颤抖,眼圈红得厉害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“别动!”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动作却异常坚决,用布条用力按住那不断渗血的伤口,“流这么多血,还说皮外伤!你是铁打的吗?”那力道,带着一种后怕的狠劲。

        沈砚任由她包扎,牙关紧咬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掌心的沙漏。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油锅,激烈地翻腾炸裂。顾雪蓑……那个永远睡眼惺忪、说话真真假假的长生者,那个在他最微末时给予指引的灰袍方士,那个燃烧自己为他们撕开生路的少年太子……他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“山河鼎为囚笼”,那双洞悉一切、带着托付与诀别的眼睛……他真的……化作了祭坛里的飞灰?这枚沙漏,是他最后留下的钥匙,还是另一道沉重的枷锁?谢无咎……那操控厄运黑鸦的阴影,他的触角早已伸到了这里,目标绝不仅仅是李烬!山河鼎碎片!还有赫兰!她那能引动月华、克制黑鸦的银狼血脉……这会不会是下一个灾难的引信?还有李烬……那张狂笑着下令砍下父亲头颅的脸,那被黑鸦彻底吞噬前的绝望诅咒……不亲眼看到那畜生的尸体碎块,他沈砚胸腔里这把复仇的烈火,就永无熄灭之日!

        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打破了沉重的死寂。是地上的赫兰·银灯!她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,猛烈地呛咳着,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。苍白的脸颊因为这剧烈的动作泛起病态的潮红。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,剧烈地颤抖着,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银灯!你醒了?”苏清晏立刻扑到她身边,小心地托起她的头,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担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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